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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March 10, 2009

[性別、都市與文化] 第三週閱讀心得

 
這是一篇寫到超過繳交時間,害我無法去上正妹老師 Body Balance 課的心得。我覺得寫得並沒有好玩,少了一點 personal touch,不過我生產得這麼辛苦,不貼上來佔點版面,滋潤一下我許久未耕耘的園地,實在太可惜了!!唉,Marshall Berman 的文筆真好,見解又犀利,真想去把他的書買回來整本讀完:D

  本週的閱讀心得,我將著重於消化、整理馬歇爾.伯曼 (Marshall Berman)於〈波特萊爾:街上的現代主義〉 ("Baudelaire: Modernism in the Streets") 一文中提出的幾個重要概念,由他的角度為波特萊爾在現代主義以及現代性論述當中定位,並嘗試理解以波特萊爾為首的現代主義計畫 (the modernist project) 輪廓為何。

  在文中,伯曼首先指出近代歷年來關於現代性的探究始終無法掌握現代生活的精髓,其因由於評論者無不將「現代主義」與「現代化」分開來談、或將現代性「精神」與「物質」層面一分為二。然而,以波特萊爾為首的作家或思想家,由於能察覺「現代主義」與「現代化」之間的緊密關聯,因而得以談出現代性的縱深及其繁複。

  伯曼認為波特萊爾的現代主義便是他對於現代生活的回應。尤其是《巴黎憂鬱》(Paris Spleen) 中收錄的一系列散文詩,詩的字裡行間記錄的不僅僅是波特萊爾身為一個旁觀者對十九世紀巴黎現代生活的觀察,更是他身處於快速現代化城市裡的切身經驗,是他對於城市空間、物質的現代化以及城市居民心靈的現代化,這兩者相互影響、勾連的體悟。雖然波特萊爾並未在行文間明確指出他的「現代生活經驗」對於他的「現代主義」之影響,伯曼卻精準地揭櫫了物質生活在波特萊爾作品中的重要地位:詩人眼中所見乃是他靈感的主要泉源。

  波特萊爾在〈現代生活的畫家〉 ("The Painter of Modern Life") 中主張能捕捉現代生活精神的藝術家必須是個走入人群、擁抱人群的城市漫遊者 (flâneur),但他的名單裡卻獨漏了他自己──這位悠遊於巴黎大街小巷、流連於咖啡館、享受城市生活(與夜生活)的漫遊詩人。伯曼在此的主要任務,便是將波特萊爾之名重新寫入這份名單中。伯曼視波特萊爾為經典的現代生活畫家:他速寫的不僅是他眼中所見的現代生活片段,更是一幅幅自畫像;詩人不僅在紙上記錄現代生活,他也同時參與他所描繪的現代生活。本文故名〈街上的現代主義〉,波特萊爾的現代主義,不是超越先驗的,而是因應於大街上與陌生人摩肩擦踵之體驗而生的。

  於是,伯曼討論〈窮人的眼睛〉 ("The Eyes of the Poor") 和〈丟失的光環〉 ("The Lost Halo") 兩首詩時,特別還原了波特萊爾寫作時的歷史文化脈絡與當時的物質條件、生活環境。為何在「嶄新大道」轉角的咖啡館外頭,會出現衣衫襤褸的窮人家?為何倉皇穿越「大道」的詩人,會因閃躲呼嘯而過的馬車而弄掉了頭上的光環?伯曼告訴我們,波特萊爾筆下的現代生活片段之所以會發生,全拜歐斯曼 (George Eugѐne Haussmann) 的都市改造計畫所賜。該計畫徹底改變了巴黎的城市樣貌,長久以來被隔離開的城市區塊、貧民窟等被四通八達的林蔭大道 (boulevard) 取代,「街道是屬於人民的」,社會各階級人士開始能夠在城市中自由移動,巴黎終於全面開放給城裡的所有居民。然而,當社會底層的窮人終於能夠「看見」貧民窟以外的城市樣貌與生活──他們從前無法接近窺探的富人社區與奢華生活──他們同時也被富人「看見」。換言之,歐斯曼的康莊大道瓦解了原本集中於市中心的貧民區,除了讓貧民得以自由探索城市,也讓中產階級居民體驗到他們前所未知的城市──一個在富麗堂皇的咖啡館之外,在追求卓越進步的中產階級資本主義秩序之外,黑暗、潮濕、混亂、上演人間悲劇的現代城市之核心。

  伯曼進而犀利地指出〈窮人的眼睛〉雖以情人的埋怨 (a lover’s complaint) 形式寫成,詩人在女友眼中看見的睥睨神情,何嘗不是他深埋心中、不願正視的對窮人的蔑視之投射?詩人和女友理念的衝突,又何嘗不是現代人內心對於現代化都市生活愛恨難分、矛盾情結的外在體現?貧窮與富貴、晦暗與光明、創造與毀滅,波特萊爾詩中的現代化生活有著種種難以消解的對立;這些陳舊的傷口(也許是個人的、也許是社會的)皆因大道的開闢、瓦斯燈的發明而重見天日。

  而由柯比意 (Le Corbusier) 為代表的現代建築和都市規畫理念,則試圖重新打造「現代版本的田園牧歌式生活 (a modernized version of pastoral)」,以對抗現代化帶來的「文化絕望 (cultural despair)」。在〈丟失的光環〉一詩中車水馬龍的大道,是柯比意想像之城或二十世紀城市中高速公路 (highway) 的前身;只是波特萊爾的詩中,詩人還可在大道上行走、閃躲來車,在柯比意的城裡,街道不再屬於人民,而是完全屬於交通,屬於奔馳的馬車、汽車;社會中各形各色的人,也不再有在街上相遇、相視的機會。而這樣的城,這樣的道路規畫,之所以予人田園生活的想像,是由於其中空間與社會的配置與區隔井然有序,公私領域涇渭分明,交通與行人、窮人與富人彼此之間井水不犯河水。我們不再有機會撞見窮人的眼睛,並在他們欽羨的眼裡,看見自己的富足奢華而感羞愧;我們不再需要調整自己的步伐,以配合城市快速的節奏與繁重的交通行走。

  然而,柯比意的規畫,並沒有真正解決現代化城市內在的矛盾張力,伯曼所謂的「現代性創傷 (the modern wounds)」充其量只是被寧靜和平的牧歌式生活幻覺給掩蓋了。若現代的都市生活真如齊美爾 (George Simmel) 所言,是被金錢貨幣和鐘錶時間等冷冰冰的理性計算所宰制,以致於生活的品質和意義都被架空;是由快速流動變化的各種感官經驗組成,以致於現代人必須以理智而非感性以待(以避免太大的衝擊或驚嚇),再多的感官刺激最終也只會造成現代人的麻木厭倦,再新奇的事物最終也將無法引起任何興趣;若現代(或未來)之城,終將成為柯比意理想中「沒有移動的混亂 (the moving chaos)」、「沒有街道,也沒有群眾 (no street, no People)」之城,因而能予人如田園牧歌歌詠的生活那般風平浪靜、井然有序、無憂無慮的幻覺,那麼,伯曼認為,這其實是紛擾、熱鬧的城市生活消逝、死亡的前奏。

  如果柯比意所代表的現代性計畫,旨在掩蓋而非治癒現代性造成的社會及精神創傷,伯曼強調,波特萊爾在《巴黎憂鬱》中表現出來的,似乎是「再一次揭開陳舊但誠然是現代性創傷 (to open up old but distinctively modern wounds) 的慾望」,是「對於看來動盪不安但充滿內在生命力之城市的渴望」。也因此,他筆下反省的雖為十九世紀現代化對巴黎都市生活造成的影響,卻儼然和我們當代的現代性經驗遙相呼應;他的左右為難,是我們的進退維谷。而的確,現代化所造成(或揭開)的傷口也許難有完全復原的一天,波特萊爾也未曾嘗試為現代性創傷開處靈丹妙方,但誠如伯曼所言,波特萊爾的詩具體化了一個很重要的現代性態度,這是種願意正視並泰然接受現代生活難以和解之矛盾與衝突的態度,也是種願意與內在的分裂、掙扎和平共處,並從其汲取能量的態度。於是,新落成的咖啡館轉角,剛鋪設好的大道上,仍有尚未清除的瓦礫堆;新穎的現代城市中,依舊有古老的幽靈陰魂不散,自城市建設光滑平整的表面鑽出,逼我們正視其暗面,並同時讓我們感受到現代城市深處內含的張力與無窮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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