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年 1 月 1 日。我在早起的高爾夫球練習場,和爸爸、它摳、教練,以及美好的陽光和青翠的草地展開新的一年。
即使一板一眼如我,還是很難像其他人一樣,在網誌裡整理過去一年的生活,反省、檢討,並且期許新的一年,宣誓,立志。
主要是因為剖析自己,是一件雖瑣碎,卻危險的事。那表示我必須對自己完全誠實,而且必須對許多過去了放一邊了就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加以解釋,並且必須在無法找到合理解答時,勇敢承認,有些事在理性範圍內的確無法理解,更難以言語妥善解釋。
但是我剛才,寫了一封非常誠實的信。
且讓我,以此信,代替對 2008 的檢視,代替對 2009 的期許。對自己,也對這裡也許關心我,或也許只是路過的讀者,加以解釋我當下此刻的心境。
親愛的歐修:
妳一定不知道,妳的回信是我今年新年最好的一份禮物之一。
上了研究所後,以前讀書到處東念念西看看的樂趣快速地被壓力取代,學期才不到一半,我已完全找不到學習、思考、分享的動力,頓覺眼前一片黑暗,腳下滿是荊蕀,只能悲觀地鼓勵自己:「拖過一天,算一天。」
台大的研究所非常理論導向,許多老師早已如此告誡我。但天真如我,原本以為只要不在那裡撰寫碩士論文,我仍然可以依循自己的節奏前進,用自己的方式去感受、理解、分析文本。不料這樣的學術氛圍,無孔不入!即使我時時提醒自己不需依照這種揠苗助長的方式硬擠出什麼東西,每星期絞盡腦汁生出來的報告(無論是口頭或書面),卻都無法令我心生滿足。所以我就這樣,每星期被狠狠榨乾一次,而沒有什麼可以填補被消費殆盡的熱情和心力。
整個十二月,我就活在一種自我放棄的情緒裡。每隔一週就得做的口頭報告得過且過,每星期該交的作文一拖再拖。就連享樂都是一種變形的自我放棄。我在平常日深夜讓朋友幫我畫法式指甲,不管明早的課堂劇本演出台詞都還沒念熟;我花好幾個晚上和室友佈置聖誕樹,從比價採買到手工製作裝飾都全程參與,還參加了兩個聖誕派對,不顧正事在一旁疊高到快倒下將我淹沒的威脅;即使是難得有完整時間的週末,我窩在電腦前卻不是寫已經火燒眉毛的期末報告,而是寫網誌、讀文章、還看了幾部想看很久了的電影。
這樣的生活,要說糜爛也可以,矯枉過正到耽溺享樂也行。可我知道我並沒有這樣容易放過自己。「要對自己好一點」,「花錢紓壓」,「我值得放鬆一下」,都只是徒增我享樂放縱後的罪惡感和壓力。抛在一旁的事並沒有真正解決,而反彈後的震撼,反而讓我更無力招架,入夜後,我常常一個人癱瘓在焦慮和懊悔的眼淚裡,無力拯救自己。
我甚至開始自我懷疑,究竟我適不適合這樣的生活型態?還要不要,能不能再走這條路?
妳形容妳現在生活裡的從容,是因為願意與自己和好。我每天起床都這樣對自己痛下決心。只是前債累積太多,每天能夠完成的事又太少,於是我每天又敗給自己一次,又對自己失望一次。
我知道大目標太難達到,大夢想太遠水救不了近火。於是,我這一兩個月都努力在生活中,尋找一些小小的美好,好讓自己確定,這世界還是光亮的;我也努力在生活中,製造一些小小的快樂,好讓自己知道,我還是有能力愛人,或被愛的。可是,每當我回到電腦前,所有負面的情緒又會立刻撲天蓋地而來。我變得無法思考,因為一思考,黑色的陰影就會吞噬我腦中所有的念頭。
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在簡訊中沒頭沒腦地許了一個新年願望。本來覺得,從沒與妳分享我在台大的研究生活,忽然提起我的沮喪和憂慮,只怕妳擔心,而我也難以解釋得清(自己都搞不清楚了),所以才輕描淡寫地帶過。
沒想到妳卻好像聽到我心裡的呼救似地回了這麼一封具有魔力的信。真是謝謝妳。我想妳一定跟我一樣深信這之中奇妙的緣份。
我從三十日下了課就趕回高雄放新年連假。這兩天,什麼都不想,專心當爸媽的乖女兒,讓他們疼,讓家幫我趕走台北的陰暗和寒冷。剛才,在吵吵鬧鬧的客廳,我試著打開筆電,打開已被我刻意躲避許久的期末論文。一個多小時過去,爸爸漫無目的地瀏覽著各家新聞,媽媽乒乒碰碰的地開關家裡的各個房門,我則專心地改了兩頁作文,沒有一點焦躁和難過的情緒。以前覺得是打擾的聲響和責任(孝親真是人生中一大工作),卻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變成我工作讀書必須的背景故事和音聲。
我其實還不知道熬過了這個學期,之後還該怎麼辦?轉學回來中山?乾脆轉行做別的?還是斬斷所有退路,乾脆快快申請到美國去念書?去天遙地遠的角落,自己一個人學習與研究生活和好,學習,如柯裕棻說的,「行路以及獨處」?
至於現在,我則希望有一株超級瑪利的蘑菇!我不求可以讓我飛翔的超級披風,也不需可以殺敵的火力;我只要由小瑪利變成大瑪利,或是多留一條命,好讓我可以繼續面對往後的磨難和難關。
謝謝妳的回信。雖然我並沒有寫信給妳,只是發了一封不痛不癢,在妳看來很甜的簡訊,但是我是真心覺得妳早就看到了我這封現在才寫的信。
它是我這個新年裡,第一株小蘑菇:)
新年快樂!
嘉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