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週的讀本很好看喏,尤其是 Jonathan Raban 的 The Soft City,他的文筆真棒,有散文的流暢優美,有小說的想像空間,也有論述的邏輯和理論發展的可能,請問英國的學者都要這樣嗎?Is this the so-called Oxbridge style?讓我好想要去把那本書買回來!
而且不到最後,我都不會想到這幾篇乍看之下毫不相干的文章(開膛手傑克和漫遊者的概念總結),竟可以擺在一起讀一起談。其中非常重要的連結,應在城市與神話之間。這也是我閱讀筆記想要突顯的焦點。不過很可惜的是,Raban 以聽覺、觸覺、嗅覺等其他感官來體驗、書寫城市,之於以視覺主導的城市經驗的差異,我就沒辦法談了。在昨天的讀書會曾經提出來,又試著把 VW 曾寫到的 the enormous eye 和小虹老師說的 eyeless/I-less 連進去,只可惜是混亂一片。我要把它想清楚,some day I will。
城市是個文本,各形各色的人物在其中熙來攘往,以主觀的感知、想望或情慾反覆書寫他們的城市記憶與生活。城市的居民人人都得粉墨登場,參與城市情境劇的演出,在不同時刻適時地扮演不同的角色,而在角色與角色間不斷轉換的同時,城市居民也不斷改寫、重塑城市形象。因為城市作為一個舞台,在實體空間上,雖早已由導演/城市規劃師決定,穩固不變難以撼動,在感知空間上,卻可能隨著演員/居民的聚散移動而產生不同的重心,隨時在瓦解與成形中。
這是 Jonathan Raban 所說的「軟城市」,和地圖上那座擁有幾千幾萬人口和幾座高樓大廈的「硬城市」有別,「軟城市」是我們在腦海中捏造出來的城市,是想像、幻覺、迷思/神話、抱負、慾望和夢魘之城。「軟城市」是可反覆書寫 (palimpsestic) 的文本,卻比冷冰冰的人口統計數字或各式條理分明的官方資料來得真實。
Raban 認為城市的柔軟和可塑性帶來解放,在一個全是陌生人的社群裡,誰也不認識誰,我們對於他人的認識,僅建立於擦身而過時的驚鴻一瞥,或是偶爾從水泥牆的另一頭傳來的氣味或聲音,身處其中的人因而得以自由穿上一件又一件的新身份,不再需要按固定的腳本演出。然而,城市生活重視表象與展演,穿著若不華麗俗豔,演出若不大喜大悲,你很容易隱沒在茫茫人群中,消失不見。於是,城市的戲劇性使得城市生活像一場場「歹戲會拖棚」的肥皂劇,這樣的通俗鬧劇,以誇張的情感、平板的角色、老套的劇情聞名,所有的事件都有它顯而易見的道德教訓,人物的關係非敵即我,世界的色彩非黑即白。
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城市充滿了神話/迷思 (myth)。後兩篇文章「Jack the Ripper and the Myth of Male Violence」以及「Mythologies of Modernity」都以城市裡神話/迷思的建構為主軸,試圖重新歷史化 (historicize) 在人們的想像與論述中早已被抽象化、真空化、普世化的人物或概念,並檢視城市居民/讀者對該神話的解讀,進而探討神話的建構背後的諸多意識型態問題。但神話究竟是什麼?為什麼 Judith Walkowitz 和 Deborah Parsons 都要以神話為喻,以剖析現代城市居民對男性暴力的恐懼以及對男性都市觀察者的迷戀?在此,他們兩位論述中的「神話」和 Raban 的「道德劇」有無異同?
對於神話的解釋,百家爭鳴。神話可以是人們試圖理解自然世界的解釋故事 (Frazer);神話可以是充滿想像力的虛構產物,從史前時代開始流傳,為後世誤解而信以為真 (Muller);神話可以是寓言式的教育,將個人導向認同他的社會 (Durkheim);神話也可以是群體的夢,是集體潛意識深處埋藏的原型驅力 (Jung)。Joseph Campbell 強調,以上定義皆為有效,因每位思想家或學者的發言位置不同、觀察角度各異;若不在內容層次多作討論,而將焦點放在神話在人類社會裡是如何為前人和今人所運用的話,神話(就如同生命一樣)其意義是會隨著個人或時代的偏執或需求而被重寫、扭轉的 (*註)。開膛手傑克的身份及故事,正巧符合了以上對神話的所有定義。他看似毫無邏輯可言的辣手摧花,豈不和自然的詭譎多變、冷酷無情相似;他犯罪的動機不明,迫使人們用盡心思對這一連串的暴力事件提出合理的解釋,試圖理解他的作為,以安撫內心的恐懼與不安。而他的身份未破,使得他很輕易地就被大眾及媒體塑造成一個神話人物,他的匿名性,使得他得以擁有如海神 Proteus 一般多變的形象:在階級關係緊張的時刻,他被想像成下層社會的嗜血屠夫;在討論犯罪心理學的場合,他又被形塑成上流社會患有精神疾病的冷血殺手;在父權家庭意識型態的理解之下,他則是暗巷窄弄裡伺伏的變態,隨時等著向入夜不歸仍在城裡穿梭的女性(尤其是妓女)出手。
在諸多臆測中,我們看到傑克的形象是如何在不同的論述中被不同的團體轉化、挪用,為該團體的意識型態和政治目標服務,為大眾(尤其是婦女)提供了道德教訓、警惕的血淋淋之例,也為掌權人(警察、政府、男性家長)提供了監視、管制其人民行動的理由 (rationale) 和遁辭 (justification)。開膛手傑克雖是個特例,但是大眾以及媒體對於他形象的塑造(神話人物)和事件的建構(神話故事),其模式和 Raban 討論一般的城市居民認識其他陌生人時使用的方式有異曲同工之妙。Raban 指出,城市的匿名性常使得有血有肉的個體,被很取巧地轉化為道德劇裡頭的角色,人人成了抽象的品德特質,成了道德教育的工具符碼:酒後犯下殺人罪的醉漢不再是受金融風暴牽連而被裁員失志的中年男子,而是「衝動」、「暴力」的化身,執業時被便衣警察查緝的雛妓不再是為了籌錢給罹患癌症的奶奶看病的失親青少女,而是「墮落」、「無知」或「被害」的代表。
Parson 主張,波特萊爾、愛倫坡以及班雅明筆下的漫遊者在討論現代性的研究文獻裡,也是這樣被塑造成了一個神話人物,漫遊者在柏柚路上採集植物 (botanizing on the asphalt) 的活動,也在這樣的論述裡被去歷史化、去脈絡化,被凝固下來成為二度空間的一幅畫 (tableau),變成了現代性經驗的象徵性縮影,變成了現代神話。藉著重新耙梳漫遊者在字源上的流變,在作為理論概念以及社會人物上意義和形象的轉變,Parson 將漫遊者由神話人物重新變回歷史人物,從漫遊者主宰的凝視中,看見他的不安,從漫遊者神話的建構中,看見如班雅明等男性神話書寫者亟欲掩蓋的焦慮及其意識型態。
城市與神話的相遇,讓我們看到了兩者的相似:神話的可塑性,城市的柔軟度,兩者皆可反覆書寫的特質,以及兩者皆為人們試圖理解、掌控混沌的產物。城市與神話的相遇,也讓我們看到了城市和神話的反覆建構、改造,是如何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被拿來為個人的想像以及團體的意識型態服務,讓我們更去注意那些在神話/城市建造過程中,被夷平的歷史或被消音聲音。
*註:See Joseph Campbell’s 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 3rd. Ed. New Jersey: Princeton UP, 1973. 382.
4/22 閱讀文章:
Parsons, Deborah L. "Mythologies of Modernity." Streetwalking the Metropolis: Women, the City and Modernity. Oxford: Oxford UP, 2000. 17-42.
Raban, Johnathan. "The Soft City," "The City as Melodrama." Soft City. London: Harvill P, 1998. 3-32.
Walkowitz, Judith. "Jack the Ripper and the Myth of Male Violence." Culture: Critical Concepts in Sociology. Vol. IV. Ed. Chris Jenks.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186-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