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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March 23, 2009

美麗:當我開始愛我的胎記

 
我相信她一定是天使。


那是一個颳著怪風大風的午後,我在台大文學院通往二樓的樓梯間遇見她。

「要報帳嗎?是不是要找 XX 蓋章?」看見我手上拿了幾張報帳清單,她滿臉笑意地問我,大概怕我上樓其實是要找她的。

我根本不知道文院那位皮膚白白的,安安靜靜的,總是耐心幫我蓋章,並且不急不徐遞還給我,不特別厭倦也不特別享受這件無趣至極的例行公事的小姐叫什麼名字,但我知道肯定不是眼前這位媽媽級的親切小姐。

『是啊。』於是我也笑著回答她。

談話之間我倆都未曾停下腳步,擦肩那一瞬間,她忽然問道「妳的臉怎麼啦?」臉上笑意不減,但多了點小心翼翼的好奇。

讀到她語氣中的關切,也讀出她臉上的善意,我略帶歉意地說『噢,沒有什麼啦~那是我的胎記。』並且好像要向她保證我沒事似地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笑容。

我的左臉有一塊藍黑色的胎記,狀似海棠,從左眼瞼上方一直覆蓋到臉頰,連白眼球裡頭都有幾抹藍紫色調。升國中的那年夏天,我曾去作過雷射,清除掉很大一部分。靠近眼睛周圍皮膚較薄,當時並不明顯,於是留著沒有處理,如今相較之下變成眼下清晰可辨的一團黑影。有人以為是家暴的證據,有人以為是我睡眠不足的餘毒,也有人以為是眼線不防暈的緣故。

每次在路上遇見這種想要關心我,又怕問了會傷害我的人,我總會莫名地對他們感到抱歉,大概是知道他們心中一定是天人交戰,忙碌萬分(該問?還是不問?問嘛,該怎麼問才不會唐突失禮?),再自忖我心中的坦然,自然覺得他們的戰戰兢兢很令人啞然失笑。

聽到我的答案,她走得更近了些,並且捏了捏我的手。然後,她說了一句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話。

直直看進我的眼睛,她說『這就是讓妳最漂亮的地方。




她下樓之後,我怔怔地拾級向上,耳邊還迴盪著這句話。胸口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旋轉流動,熱熱的,沉沉的,濃濃的。我發現我的眼眶濕濕的,我的嘴角彎彎的。

她一定是個天使。我這麼告訴自己。

長大後,我其實再也不覺得左臉的胎記是怎麼樣的缺陷(國小一年級時笑我像熊貓的男生在當時被我用水壺或便當盒 K 過後就再也不敢造次了),所有的人也都告訴我它根本不明顯,化了妝後就看不出來了,並不會第一眼就發現,或是它根本無損我的美(最後這句話自己說出來又要遭吼易停白眼了)。

可是鮮少有人如此形容它(除了 Tako 和她底迪都曾說我的胎記很神秘,好像一張藍紫色的地圖攀爬蔓延在我臉上)。她讓我覺得,我的胎記不僅不是個罕見的缺陷,還是個像大眼睛、挺鼻子、鵝蛋臉一樣的優點,是讓我獨特讓我美麗的特徵。而她的語氣是那麼地自然,一點也不像是要安慰我而臨時想出來的說法。

我其實真的已不需要別人的安撫來建立自信心了。但是我仍然相信她一定是位天使,就像 Alice Walker 天真可愛的三歲小女兒一樣。

在 "Beauty: When the Other Dancer is the Self" 裡頭,Walker 回憶起小時候和哥哥一同玩耍,意外遭 BB 槍射瞎右眼。失明的右眼上頭,有著如白內障般的異物,在它還沒動手術摘除前,她有十幾年的時間都不敢抬起頭來正眼看人,連帶的也對自己在生活及課業中的各種表現喪盡信心。從前最讓她自豪的外表,如今成了她最大的自卑。

生了孩子之後,她更是時時刻刻害怕女兒會發現她的眼睛和其他人的不同。小孩子對於身體上的殘缺和異常是最最誠實和殘酷的了,即使他們不是故意要傷人的,他們無心間說出的話往往仍具有極大的殺傷力,Walker 如此擔心著。

她女兒每天都會看一個名叫《大藍色玻璃珠》的電視節目,那節目的開場為從月球眺望地球的畫面,螢幕中的地球藍得發亮,上頭還有幾絲繾綣的白雲包圍著,緩緩流轉。

某一天,她女兒忽然直直地盯著 Walker 的眼睛看,還用她白胖胖的小手,捧著母親的臉蛋,仔細端詳她的右眼。Walker 記得她那時心裡一緊,已作好了所有保護自己的準備,準備接受女兒任何殘酷的質問。

詳細觀察許久後,她的女兒慎重地說:「媽咪,妳的眼裡有個世界」接著,她溫柔又充滿好奇心地問道:「媽咪,妳是怎麼把世界放到眼睛裡的?」 *註

原來,她女兒把她失明眼中的那道疤痕,看作是電視中那顆發亮的藍色星球了。

又哭又笑,Walker 跑到浴室裡,久久不能自己。是啊,望著鏡中的自己,Walker 發現她的眼裡的的確確有個世界。而且這樣的眼睛可以是可愛的 (lovely/lovable):事實上,失明的這隻眼睛,教會了她恥辱、憤怒和內視自己的能力,她的確是愛它的。

她長久以來的自卑和傷痛,都因女兒的一句話而紓解了。


我在樓梯間遇見的那位小姐,豈不和 Walker 的女兒一樣,都是天使嗎?

我們都以為自己已擁有足夠的堅強和足夠自信了,都以為自己已經能夠和身上的殘陷(無論是臉上的胎記或眼中的疤痕)和平共處了,但直到天使告訴我們,這不是缺陷,而是使我們美麗,讓我們獨特的地方之前,我們心裡深處仍然無法真正釋懷,仍然無法真正去我們的胎記或疤痕,像我們愛自己黑亮直硬的頭髮,愛自己隨時呈現上揚角度的唇形一般去愛它。

而我的胎記教會了我這麼多事情,我的確是愛它的。

這是值得紀念的一次意外相遇 (chance encounter),那位在凡間行走的天使,謝謝妳。



* 註:
這裡的原文是:"Mommy, there's a world in your eye." 以及 "Mommy, where did you get that world in your eye?"。尤其是後面那句,極難譯出其中的意涵:翻成「媽咪,妳眼裡的世界是怎麼來的?」比較符合中文語法,讀來自然,也較像小孩子發問的口吻,可是就忽略掉了我後來選擇的譯法「媽咪,妳是怎麼把世界放到眼睛裡的?」中一個很重要的預設。

Walker 會特別強調 "get" 這個動詞,是想要強調她女兒認為媽媽神通廣大,把電視中看到的地球「放到」自己的眼睛裡頭,但事實上媽媽其實是很無辜地意外被弄瞎的,如果可以的話,她會盡一切努力去阻止這件事情發生。

女兒天真想像中媽媽的無所不能,和事實上媽媽的無能為力;女兒眼中媽媽眼睛的美麗,和媽媽自認使她變醜的盲眼,種種的反差,都讓這一景更加動人。所以,我選擇了一個有點怪異的翻譯,希望可以強調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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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omment:

  1. 第一次浮出水面:>
    嗨唷我是可霓。

    老實說,從第一次在南一中考場見到妳,我就覺得你的左眼旁邊有隻側著身軀的藍色蝴蝶(笑)。好漂亮喔,而且隨著妳眼神流動她好像會微微翕動翅膀。我那時候沒有特別記著,不過之後在緊張的口試前我又看到了那隻蝴蝶(雖然妳有用妝把他微微蓋住),所以(?)我就很開心很害羞得跟你搭訕了。

    然後現在我跟蝴蝶小姐當了同學XD (很開心)那真的是你很美的一個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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